不忘记,不原谅
——读高尔泰《寻找家园》有感
“不忘记,不原谅”,这是西方文化中公众对政治家错误耿耿于怀的态度。很可惜,在中国当下看似繁荣的文艺假象之下,充斥的更多的是“用五光十色的豁达、诗意、颓废、华丽、放荡、恶搞去包裹怯懦”的文艺作品,各种无厘头、无病呻吟,稀释了生之痛苦,几十年前发生的那场政治运动给民众带来的灾难也逐渐被人忘却。“但是,如果对生命和痛苦的漠视可以体现在我们对待历史的态度里,它同样可以体现到我们对现实的态度里。”前车之鉴,该当铭记。“面对权力社会可能手无寸铁,但是至少还有记忆。相比之下,中国有多少文艺作品在守护我们的集体记忆呢?”刘瑜在《至少还有记忆》中发出的疑问,值得所有文艺工作者深思。所幸,总有那么一些有良知的文人学者,他们选择揭开伤疤,直面苦难,真实地去记录曾经发生的荒谬、残忍,不忘历史,才能永远不重蹈覆辙。美学家高尔泰和他的《寻找家园》便是。
这是一本“漂泊中写作的书”。作者因1955年写作《论美》一文引发争议,1957年(21岁)甫步入社会即被定为“右派”,被送到死亡集中营——“地方国营夹边沟农场”劳动改造,直到70年代末摘掉右派帽子被平反。长达20年的农场改造,大西北恶劣的生存环境,严寒、风沙,物质的极度匮乏,繁重的体力劳动,没有自由,没有尊严,经常还要遭受非人的拷打,高尔泰能够九死一生,也确实是个奇迹。在此期间,他一方面恪守一个人的道德底线,无论在怎样艰难的境遇之下,他都不失善良本性,对他人不检举不揭发,只是默默地劳动改造。他的专业是美术,擅长绘画,专业过硬也是他得以幸存的一大因素。1969年,为迎接中共“九大”,酒泉地区革委会要办一个“农业学大寨”展览,他曾被抽调去作画,生存的条件大为改善。在那些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岁月中,高尔泰为了活下去,冒险将对“意义的追寻,化作了文字”,他称写作为“心灵的需要”,以在窒息中“透一点儿新鲜的空气”,“偷回一点儿被夺去的自我”。于是十几载漂泊,零零碎碎地记录下了一个右派分子艰难的生存状态,遂有了这样一本厚重的《寻找家园》。
本书一共分三卷,卷一《梦里家山》是回忆自己的家乡高淳以及自己的成长经历。“湖山还是故乡好”,深情的回忆中我们了解了高淳的风土人情,高尔泰童年性格中的倔强和叛逆,他在中学时打架留级却读了很多书,他所受到的绘画启蒙教育,所有这一些都为高尔泰后来的命运埋下了伏笔。卷二《流沙墮简》记叙了自己被打成右派始末,期间的艰难生存和遭遇到的人、事,尤其是知识分子的命途多舛,着实让人唏嘘。第三卷是《天苍地茫》,作者回忆了自己的第一任妻子、岳母、女儿高林,这些人直接或间接地都成了政治运动的牺牲者和受害者,第一任妻子李茨林和女儿高林都是在25岁的青春年华就离开了人世;还回忆了先后与自己在兰州大学、南京大学等共事的同事、朋友,他们的为人处世、命运浮沉与高尔泰个体的遭遇一起,构成了“一代学人的心灵史”。
书的封面上写着,这是一本“关于苦难的艺术之书”。然而作者写苦难却没有捶胸顿足、呼天抢地,没有躁气、火气,有的只是客观隐忍的叙述。他写妻子病逝后,“深夜两点,抱着高林,裹着一件老羊皮大衣,到墓前石上,坐了很久。我想人死后如果还有灵魂,她一定会在此时此地,来同我们见面。但是没有。月照大漠,天地一片空白。”像很多诗词的写法,以景作结,不言情而情自在其中。他写在干校和女儿高林相依为命,深夜哄女儿入睡后再到会议室工作,外面天寒地冻,“突然大门洞开,涌进团团白雾,你大哭着冲进来,浑身上下光溜溜连鞋都没穿。满屋子人声顿息。我大吃一惊,疯狂暴怒,抓住你狠打屁股,狂叫着问为什么找死。你哭得张大嘴巴,好半天出不来气。”彼时女儿才四五岁,但暴怒的背后又何尝不是深爱!他写自己80年代末在南大任教,莫名其妙又被关进牢房呆了138天,被释放时“释放证”上写着“审查完毕予以释放”。后离开南大赴美,满腔屈辱化为寥寥几个字:“四十年来家国,多少血泪消磨。”欲说还休,不计较了罢!然读者自能读出背后的郁愤不平。那是一个不把人当人的年代,是一个生命如草芥如蝼蚁被随意践踏的年代,“人”沦为了政治斗争的工具。在夹边沟农场,每天都有无数鲜活的生命逝去,其中包括很多一流的大学者大学问家,死去的人越来越多,拉尸体的板车改为大马车,开头死人都丢得很远,后来越丢越近。多年以后,累累白骨,没有人知道谁是谁。
除了真实的呈现,高尔泰也不掩饰自己的爱憎。长期的政治运动教会了很多人噤若寒蝉,明哲保身。可是吃尽了苦头的高尔泰还是秉性不改,书中多处直接批判那荒谬年代的非理性、非人性,甚至将批判的锋芒直指现实。1982年,听说甘肃省委批准兰州医学院到夹边沟挖掘完整人骨做实验和教学用具,而这些捡来的人骨里,很有可能就有他的恩人——在农场里曾经保护他、鼓励他活下去的历史学家安兆俊的骨头,他对此进行了辛辣的讽刺:“这些没有坟墓的森森白骨,曾被人们忘记得一干二净,在荒原上风吹日晒草缠沙拥。由于有用处,这才被想起。于是乎公文飞驰,药水浸泡,教鞭戳指,动物标本一般任凭拨弄。”解放前后,其父亲胼手胝足千辛万苦凭一己之力建了一座新屋,结果招来家破人亡,父亲被打成右派在58年被折磨至死。新时期后,高尔泰一直在奔走试图要求归还房子,长期未果,后来在拆迁工程中被拆掉了。作者在感到轻松的同时,也不免为现状担忧:“中国的圈地运动方兴未艾,频频传来老百姓因房屋被拆求告无门自焚抗议,或者成群结队进京上告被遣回原籍的消息,不觉轻松又变成了沉重:那一场花样繁多的游戏,拖的时间也实在是太长了。”即便在这样一个日益民主个性张扬的年代,对于一个因说了真话而遭祸的人来说,这样的表达也是需要勇气的。这是一个真正有良知有正义感的作家,一个大写的人。
当然,《寻找家园》离西方社会对错误历史的态度“不忘记,不原谅”还有距离,也许这部作品只做到了“不忘记”,书中更多的是再现,还缺少“不原谅”的不依不饶,缺少更大胆直接的批判和拷问。然,在中国这块土壤上成长起来的一代知识分子,能够做到虽历几十年的残酷打击仍不改初心,不避锋芒,已经是很难能可贵了。在阅读《寻找家园》的同时,我一边读严歌苓的小说《陆犯焉识》,后者因被张艺谋改编成电影《归来》而广受关注。事实上,《归来》只是截取了小说最后女主人公冯婉喻失忆这一个点来编剧,整个故事离原著相去甚远。而原著呈现的主人公陆焉识在劳改农场的生存状态与《寻找家园》极其的相似,虽然一为纪实散文,一为小说,我想这种相似绝不仅仅是“纯属偶然”。